我少年时代受到最深刻的一次革命传统教育应当是初中一年级时的一堂政治课。我的班主任,学校少先队辅导员,政治老师刘理中是一个充满激情,十分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现在回忆起来,模模糊糊,她的形象总是和电影《青春之歌》谢芳扮演的女主角林道静搅到一起。她的那堂政治课给十二岁的我心灵上烙下了极深的烙印,至今依然十分清晰地时常在我的脑海浮现……。
上课了,齐头短发的刘老师神色严肃地走上讲台,她说:“今天,我不给大家讲课,我想给同学们读一本书,是新出版的,名字叫《革命烈士诗抄》。”她读的是其中的一首长诗,《黑牢诗篇》,是蔡梦蔚烈士在渣滓洞集中营写的,临刑前,他趁黑将这首长诗扔在通往刑场的松林坡路上。三天后,重庆解放,在清理刑场时为脱险同志拾得。刘老师的感情在朗读中升华,逐渐溶化在那感人的诗行里,渐渐地觉得,她不是在读,而是用心灵在唱……:
“手掌般大的一块地坝,萝筛般大的一块天;二百多个不屈服的人,锢禁在这高墙的小圈的里面,一把将军锁,把世界分隔为两边。空气呵、阳光啊、水啊……成为有限度的给予,人被当作牲畜,长年的关在阴湿的小屋里。长着脚啊,眼前却没有路。在风门边,送走了迷惘的黄昏,又守候着金色的黎明,墙外的山顶黄了,又绿了,多少岁月呵!在盼望中一刻一刻的挨过。墙!这么样高!枪和剌刀构成密密的网。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捉光么?即使剪了翅膀,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连一只麻雀的影子,从牛助巴窗前过,都禁不住要激起一阵心的跳跃。生活被嵌在匡子里,今天便是无数个昨天的翻版,灾难的预感啊,像一朵白云时刻的罩在头顶,夜深了,人已打着鼾声,神经的末梢却尖着耳朵放哨,被呓语惊醒的眼前,还留着一连串恶梦的幻影。从什么年代起,监牢啊,便成了反抗者的栈房?在风雨的黑夜里,旅客被逼宿在这家黑店。当昏黄的灯光,人签子门缝中投射进来,映成光和影相向的图案;英雄的故事啊,人与曾斗争的故事啊……便在脸的圆圈里传叙。每一个人,每一段事迹,都如神话里的一般美丽,——自由啊,——苦难啊……是谁在用生命的指尖,弹奏着这两组颤音的琴弦?……
教室里,几十名同学被老师的激情、诗的火热,深深地打动、震撼,刘老师终于抑不住感情,从哽咽到失声,十几岁的孩子们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感情冲击,于是全班同学和刘老师哭成了一团。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上了近二十年的课,只有这一堂课有过这样的场面。从此,渣滓洞就深深地埋在我的记忆里,歌乐山上的囚歌第一次使我领教了诗歌的魅力。
这次专程到重庆来,哪也不去,只是要去渣滓沿走走,亲眼看看蔡梦蔚烈士,描述的“黑牢”究竟是什么模样。
汽车驰入重庆,在重庆宾馆安排好住所,我和小强马不停蹄向“中美合作所旧址”驰去。
“中美合作所旧址”位于重庆西北的歌乐山下,距市区17公里。现在叫“歌乐山烈士陵园”,东西长7公里,纵横约10公里,分“渣滓洞监狱”和“白公馆监狱”两个遗址。汽车首先来到渣滓洞监狱。
渣滓洞的牢房是一幢两层木楼,上下共十八间牢房,其中男牢16间,女牢2间。这座监狱三面靠山,前临深沟,有一个连的蒋军把守。就是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最多时曾经关押过700名共产党员。1949年11月27日,国民党特务对里面200多人进行集体屠杀,仅有15人从死神的魔掌中逃出。著名的共产党员罗世文、车耀先,扬汉秀,王敏、江竹筠(江组)、李青林,还有《黑牢诗篇》的作者蔡梦慰……几百名共产党人就是从这里走向刑场。
在监狱的门外,是一个四十米长左右的展室,里面密密麻麻从头到尾排满了在渣滓沿殉难烈士的照片。他们中间,有省委书记,有普通的共产党员,有大军阀的女儿,有游击队的战士,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还有在黑牢里出生,从没有见过渣滓洞以外世界的“监狱之花”……。多少先烈了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慷慨悲歌从容地从这里走向刑场……。
从渣滓洞向白公馆的2.5公里山路上,是一座座革命烈士的花岗岩雕像,歌乐山上的群雕极其悲壮,印象最深的是:“烈火中永生”、“把牢底坐穿”及白公馆前许晓轩和江姐从容赴死的双人雕像,他们将和歌乐山的苍松翠柏一样,万古长青。
“白公馆”是“中美合作所”的第一看守所,新四军军长叶挺就曾经被关押在这里,著名的《囚歌》就是在这里创作的:“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的洞子里爬出。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连这活棺材一起烧掉,我愿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叶挺将军青松翠竹般坚贞不屈的人品在《囚歌》的字里行间表现的淋漓尽致。
“白公馆”的大门内,有一株极美的石榴树,血红的石榴花,挂满了树梢,这是重庆市新市区区委委员许晓轩,(电影《烈火中永生》许云峰的原型)亲手栽下的。我总觉得这树石榴花开的特别特别的艳,特别特别的红……。
《挺进报》的组织委员,特支书记陈然也曾被关押在这里,小说《红岩》里的成岗就是陈然,是整部小说中描写最多,也是最成功的一个人物,刚强的陈然受过了中美合作所的十八般酷刑后,挥笔书下的《我的自白书》、使人徒然升起一种豪气冲天的振奋:“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由,那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剌刀。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多么惊天动地的豪情!多么憾人心魄的呐喊!这才是诗歌,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的不屈的形象。
“白公馆”还关押过抗日爱国将领黄显声,共产党员人宋绮云、许建业等几百名爱国志士,1949年11月27日,有一百多名烈士在大屠杀中殉难,仅19人越狱脱险。
从“白公馆”背后的小路上山,是关押西北军爱国将领,杨虎成一家的地方;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国民党特务残忍地用匕首杀害了杨虎成全家。据不完全统计,仅白公馆监狱一处,先后被杀害的革命志士,就达2000多人。
歌乐山上耸立着烈士们不屈的英姿,歌乐山上回荡着英灵们黑牢豪歌的千古绝唱。它将永远激励着我们,为中华民族的崛起、生生息息、前赴后继、奋斗不止……。